邺城一众赶到城东门口便停了下来,并未立刻冲过去,而是隔着十余步与天宫众人遥遥对峙。
正当天宫男子还抱着最后的希望想问几句,却见对面的人群中忽然走出了一位大娘。
那是一位四十来岁,系着碎花围裙,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——她即是邺城里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,堂堂酒楼掌厨信三娘!
信三娘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彻底击碎了天宫男子的美好幻想。
只见三娘拿着铁锅,上前一步,用勺子一指天宫众人道:“听说你们就是那卑鄙无耻的上天宫派来的?”
……卑鄙无耻?
天宫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难给骂晕了,竟一时说不出话。
三娘见先声夺人,紧接着追击道:“你们上天宫在外面胡作非为也就罢了,竟然想到咱邺城里来强抢良家女子,真是好不要脸!”
胡作非为?强抢良家女子?不要脸?
男子闻言,登登登后退了数步,就要坐倒在地时,却被身旁的女子给扶住了。
天宫男子长长地呼了口气,看向女子的目光中有几分愧疚,他叹道:“师妹,我的确是太天真了。”
天宫众人见这位师兄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,又听小邺城一众根本就是蛮不讲理,咄咄逼人,也是悲愤莫名,正欲上前一战时。
这次却是天宫女子将他们给拦住了。
女子沉声道:“你们忘记苏学士讲过的话了么?”
“可是师姐,他们——”
“遇事先讲理!理讲不通,再动武不迟!”
众人互相对望了一眼,只好退下。
天宫女子深深地吸了口气,往前几步,与信三娘遥遥相对。
信三娘一见对面出来个十七八岁的女子,红口白牙说要讲理,有些意外,她笑道:“你这女娃也是怪得很,苏姑娘怎么惹你们上天宫了?竟派这么多人追她,都追到咱邺城来了,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,还说要讲理,你难道不觉得理亏么?”
天宫女子闻言大怒,呵斥道:“你们可知这苏姑娘干下了多少恶事,竟还如此包庇她!”
信三娘闻言一愣,身后的邺城众人也是面面相觑——听这话,苏姑娘所做之事还远远不止带走莫家少主,邺城众人顿时有些犯疑起来。
关键时刻,一位邺城青年挺身而出,不服道:“你倒是说说,苏姑娘干了什么了不得的恶事?”
天宫女子身后一少年人看不下去,也上前一步怒声道:“你们嘴里那苏姑娘把莫前辈的唯一子嗣从闾山莫家强抢出去,全然不顾莫前辈对山海万民的救世大恩,这已经是罪大恶极了,还要什么其他罪状!”
邺城众人正想反驳,却见对面那天宫女子把少年人拦了回去,她转头望向邺城众人,一字一顿地道:“你们不是想要罪状么?我给你们罪状!”
说完,天宫女子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纸片,扬手一扔,纸片便迎风飞去,说也奇怪,那纸片不偏不倚,正飘到信三娘面前。
信三娘一把接过,邺城众人也都围了上来。
只见纸片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一行行字,从上到下,分别是:
追捕日志,夏四月。
初九:莫家传来消息,当代莫家少主被一苏姓女子掳去,案犯身穿一身蓝衣,貌若少女,精通水、冰遁之术。
初十:得知案犯在义城传送逃往锦州,仪卫司第六部开始进行追捕。
十一:追至锦州巨轮,案犯将船舱破坏逃离。
十二:追至葫芦岛,案犯将水面冰封,造成船只堵塞。
十三:追至秦皇岛,禁卫司第四部开始协助追捕。
十四:追至山东广饶城,仪卫司六部、禁卫司四部数次包围案犯,都被其施展水遁逃离。
十五:案犯在广饶城强行传送,造成秩序混乱。
十六:二部在山东莒城合围案犯,案犯破坏传送阵逃离,造成传送瘫痪。
十七:案犯接连破坏传送阵,阻断追击,造成大规模传送瘫痪。
十八:禁卫司第四、六、七部联合出动,发动狙击,案犯失去踪迹。
……
二十四:根据案犯一路上残留的符文碎片,天工府将其重新定位,确定案犯所在位置为淮南地区小邺城。
……
邺城众人看完纸片上所写,都是半晌无语。
他们确实未曾料到,苏姑娘竟还有这般惊险的逃亡经历。
不过……这是真的么?
这么个大家闺秀,能做出这许多事?怎的咋看咋不像呢?
……该不是天宫在坑人吧?
想起苏姑娘的容貌气质,邺城居民们越发怀疑起来。
一名邺城青年更是义愤填膺,当场就指着天宫一众质问道:“你们有何证据?!”
天宫女子见要凭证,冷哼了一声。
她一伸手,身后的天宫众人中便有人将一幅龙纹玉轴放到了她的手心。
“圣旨在此,邺城众人接旨!”
她一抖卷轴,双手握住将其摊开,诵读道:“六相共和,今上垂拱,闻莫家之变,故特发此诏:‘凡仪卫司所过之处,一切世家、城主务必全力协助抓捕凶犯,若其怙恶不悛,可就地格杀,有助纣为虐者,解送仪卫司判决。’钦此——燕然五年夏四月初九。”
听女子读完圣旨,邺城众人先是一片沉默,然后猛地爆发了。
“什么!开玩笑吧!你们居然要将苏姑娘就地格杀?!”某邺城青年怒吼道。
“苏姐姐说了,她是受莫英雄的托付照顾莫家少主,你们凭什么一口咬定她是绑架犯!”某邺城少女不平道。
“苏姑娘虽说犯了点事,她可伤到谁了?从你这罪状上我是看不出来,你们竟然要杀她,不觉太过么!”韩之义质问道。
“你们天宫还是这么蛮横!说实话,我老早就看你们那赵顼皇帝不顺眼了,要抓苏姑娘,让赵顼亲自来谈!”某邺城中年人愤慨道。
天宫女子本还在静静听着,一听有人点名要叫“赵顼”。
天宫众人登时齐声怒喝道:“你们竟然敢直呼今上名讳!”
这一声吼用出了扩音符文,登时将邺城这边的声音全盖了过去,邺城众人尽皆屏息。那年纪小的开始惊慌,青年们也有些心虚,只有那些知道邺城历史,甚至亲身经历过当年事件的老人们仍是满腔怨愤。
一位邺城老人出来指责道:“怎么,只许你们天宫蛮横,还不准我们骂人了?”
那天宫男子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,出来质问道:“你们刚来时就口口声声骂我上天宫卑鄙无耻,胡作非为,现在又说蛮横……我倒想问问,我上天宫和你小邺城从来没有瓜葛,怎么就蛮横了?”
老人一听却是大笑,朗声道:“小邺城,好一个小邺城!今日也不知是第几次听到这称呼了,倒让老头我有些怀念。”
老人回头一扫,看到人群中大多年轻一辈皆是莫名其妙,他猛地将手中拐杖往地上一拄,只听“砰”地一声,那拐杖竟被深深地拄进了地里。
老人忿然道:“天宫忘了,你们邺城人却不能忘!你们可知我们为何搬到这里,为何这城要叫邺城?”
人群中老一辈的大呼知道,年轻人则或是窃窃私语,或是一脸迷惑。老人见此,不禁伤然长叹:“才几十年过去,就有这么多人不记得自己祖籍在哪儿了,不知道父辈为何定居于此……之义,你这城主当得可真是称职啊!”
韩之义一听老人点名自己,讪讪一笑,往后退了点,他年轻时可挨过老人不少孤拐,现在想起来屁股还疼。
老人眼角瞥见天宫那边有人要出来插嘴,冷哼了一声,喝道:“小辈,都给我闭嘴听好!”
老人大呼道:“今日我就给你们讲讲这邺城的历史,让你们知道上天宫究竟对邺城人犯下了何等的罪孽!”
天宫男子一听此话,眉头皱起,拦住了身后众人。
老人开始讲历史。
……
邺城很小,历史也很短,只有几十年而已。
但据老人说,邺城的名字可是历史悠久,而且城也本不在这里。
在很久很久以前,至少千余年前,北方有一个王朝叫北周。
北周境内有一个邺城,位于北地,也即河北,属于相州管辖。
那时的邺城又号称邺都,也是堂堂的六朝古都,天下一等一的名城,那个邺城便是如今邺城人的祖籍。
话说当时正是北周末年,隋文帝杨坚崛起,欲要代周立隋。
北周皇帝的外甥,相州总管尉迟迥不服,起兵数十万讨伐杨坚。
杨坚任大将韦孝宽为元帅,又派名相高颎督战,在沁水河大败尉迟迥,尉迟迥退入古邺城据守。
韦孝宽赶至古邺城城下,与尉迟迥决战,古邺城人却挺身而出,帮助尉迟迥,韦孝宽大战失利,略微后退。
不料古邺城人见此却以为是韦孝宽败了,一群百姓从城里出来观看,高颎趁机攻击百姓,百姓混乱奔逃,冲入军中。
韦孝宽趁机进攻,尉迟迥大败,最后登城自杀。
之后一月间,许多帮助尉迟迥的古邺城部众皆被处死。
隋文帝杨坚对古邺城人拔刀相助尉迟迥之事十分震怒,一声令下,竟将古邺城夷为平地,从神州地图上彻底抹去,并将所有古邺城的百姓都迁到了附近的安阳城。
有些古邺城人确实去了安阳,但也有许多古邺城人不服隋文帝,逃奔到南方的陈朝,陈朝也被隋文帝灭亡后,他们就逃向更南的南方。
……
时光流逝,千余年过去了,隋朝早已灭亡,唐朝也已灭亡,五代更迭,赵家入主天宫,上玄崛起,山海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。
上天宫发布世家法案,宣布“所有迁居外地的人都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祖籍的所在地居住”。
南方那些古邺城人的后代闻听这消息后是欢欣鼓舞,当时北方的邺城已经重新建立,于是散居在各地的那些不忘祖籍的邺城人们便互相联络,都聚集了起来,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回乡队伍,向北地的邺城进发。
坑爹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。
也不知当今皇帝赵顼是闲得无聊,还是真不凑巧,当邺城的迁徙队伍走到半途时,天宫竟然把北地的邺城给废了。原邺城地区和其他地区合并,连名字都改了,不再叫邺城,改叫临漳。
这可坑死了众迁居者,人们纷纷用闽南语大骂这天宫皇帝头壳坏去——简直脑残!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。
但痛骂之余,往何处去?
总得找地方落脚啊!人生在世,不能总在江湖上飘。
有人便去了附近的城市,有人则继续北上去临漳,也有一些特别固执,极其痛恨天宫的人,表示绝不服从上天宫管辖!
正好这地方山清水秀,于是在淮南一些世家的支援下,这群人便在当地新建了一座城——既然北地的邺城不叫邺城了,咱们就叫邺城!
邺城的光辉永世不灭!
然而尽管邺城人把城名取为邺城,但天宫为了和之前的那邺城作区别,在公文上还是将这座城称为小邺城,毕竟也确实小。
……
听老人讲完历史,先不谈邺城众人的反应,天宫一众却先愤怒了!
那天宫女子指着对面的邺城众人怒斥道:“你们简直是无理取闹!自己当初没申报,上天宫难道还能把全神州十几万个小城全都照看到?如今反倒怪起今上来!就凭你们刚才辱骂天宫领袖的罪名,就足以拉到司刑监判个诽谤罪,墨面游街!”
邺城众人一听要拉他们去游街,无论老少是尽皆大怒,有人大骂天宫头壳还没医好,脑子依然是那么残,皇帝赵顼更是躺枪无数。
双方是越骂越凶,可怜天宫这些太学府里出来的高材生,哪见过这等泼妇骂街的阵仗,往往被骂三句还回不了一句。
回是回不了,天宫一众心头的怒气也是越积越盛,终于,那天宫女子面色转冷,一挥袖子,大喝道:“布阵,围杀!”
眼看天宫那边不理智了,邺城众人要血溅当场。
人群却忽然寂静。
从后往前,一蓝袖素手排众而出,站到了邺城一方的最前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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